這個問題不同的人認識是不一樣的.下面介紹我國著名語言學家朱德熙先生在《語法答問》中的觀點：
客：漢語語法的特點是什么,這個問題我一直弄不很清楚.今天想聽聽你的意見.
主：特點因比較而顯,沒有比較就沒有特點.所以要問漢語語法的特點是什么,先要問你是拿漢語跟哪種語言比較.
客：過去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大概都是跟印歐語比較的.現(xiàn)在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恐怕也還是要跟印歐語相比.
主：要是跟印歐語比,經(jīng)常提到的有兩點：一是說漢語是單音節(jié)語,二是說漢語沒有形態(tài).
客：你認為這兩點符合事實嗎?
主：如果單音節(jié)語的意思是說漢語的語素（morpheme）絕大部分是單音節(jié)的,那是符合事實的.說漢語缺乏印歐語里名詞、形容詞、動詞那些性、數(shù)、格、時、人稱的變化,那自然也符合事實.
客：通常說因為漢語缺乏形態(tài),所以詞序和虛詞顯得特別重要.
主：這種說法非常含胡.說漢語的詞序特別重要,似乎暗示印歐語里詞序不那么重要.實際情況恐怕不是這樣.拿英語來說,詞在句子里的位置相當穩(wěn)定,倒是漢語的詞序顯得有一定的靈活性,隨便舉些例子來看：
（1）我不吃羊肉～羊肉我（可）不吃～我羊肉不吃（吃牛肉）
（2）肉末夾燒餅～燒餅夾肉末
（3）你淋著雨沒有～雨淋著你沒有
（4）他住在城里～他在城里住
（5）借給他一筆錢～借一筆錢給他
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我們當然不能說漢語的詞序一定比英語靈活,可是我們也不能說漢語的詞序一定比英語不靈活.在談到漢語語法的特點時,有人一會兒說漢語的詞序重要,一會兒又說漢語的句子組織靈活,忘記了這兩種說法是矛盾的.
客：要是拿漢語跟拉丁語比較,恐怕還得承認拉丁語的詞序要比漢語靈活.
主：是的."保羅看見了瑪麗"在拉丁語里可以有六種說法：
Paulus vidit Mariam. Mariam vidit Paulus.
Paulus Mariam vidit. Mariam Paulus vidit.
Vidit Paulus Mariam. Vidit Mariam Paulus.
漢語的詞序當然沒有這么自由.不過在拉丁語里,這六種說法只是詞序不同,結(jié)構(gòu)并沒有變.在漢語里,不同的詞序往往代表不同的結(jié)構(gòu).從這個角度看,倒是可以說漢語的詞序比印歐語重要.不過通常說漢語詞序重要并不是這個意思.
客：那末說漢語的虛詞特別重要,是不是符合事實呢?
主：這就跟說漢語的詞序特別重要一樣,似乎暗含著印歐語的虛詞不太重要的意思.事實正好相反,印歐語里該用虛詞的地方不能不用,漢語句子里的虛詞倒是常?？梢?省略",特別是在口語里.例如：
（6）買不起別買.（要是買不起就別買.）
（7）沒帶眼鏡看不見.（因為沒帶眼鏡,所以看不見.）
這就是通常說的"意合法".此外,口語里甚至連一些表示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虛詞有時候也可以不說出來.例如：
（8）你擱桌上吧.（你擱在桌上吧.）
（9）洗干干凈凈收著.（洗得干干凈凈收著.）
客：你說的這些我都很同意.那末照你看,漢語語法真正的特點在哪里呢?
主：要是細大不捐的話,可以舉出很多條來.要是揀關(guān)系全局的重要方面來說,主要只有兩條.一是漢語詞類跟句法成分（就是通常說的句子成分）之間不存在簡單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二是漢語句子的構(gòu)造原則跟詞組的構(gòu)造原則基本上是一致的.這兩條都是籠統(tǒng)的說法,每條都概括了漢語語法的一些具體的特點.
客：這么說確實太籠統(tǒng),我一下子領(lǐng)會不了.請你給我解釋一下.
主：在印歐語里,詞類和句法成分之間有一種簡單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大致說來,動詞跟謂語對應,名詞跟主賓語對應,形容詞跟定語對應,副詞跟狀語對應,就象下邊的圖式所表示的那樣：

漢語詞類和句法成分的關(guān)系是錯綜復雜的,大致的情形可以從下邊的圖式里看出來：

客：圖二包括了圖一的全部內(nèi)容.不同的是在圖二里：（1）動詞和形容詞可以做主賓語,（2）名詞可以做定語,（3）形容詞可以做謂語和狀語,（4）名詞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做謂語.這些都是圖一里沒有的.
主：你歸納得很正確.這些正是漢語語法的特點,特別是（1）和（2）.我們先來討論（1）.在印歐語里--姑且以英語為例--動詞和形容詞只有通過構(gòu)詞手段或者句法手段轉(zhuǎn)化為名詞性成分之后才能在主賓語位置上出現(xiàn).拿動詞來說,限定形式（finite verb）只能做謂語,要把動詞放到主賓語位置上去,必須把它變成不定形式（infinitive）或者分詞形式（participle）.漢語的動詞和形容詞無論是做謂語還是做主賓語,都是一個樣子.傳統(tǒng)漢語語法著作認為主賓語位置上的動詞、形容詞已經(jīng)名詞化了.這是拿印歐語的眼光來看待漢語.就漢語本身的實際情況來看,動詞和形容詞既能做謂語,又能做主賓語,做主賓語的時候,還是動詞、形容詞,并沒有改變性質(zhì).這是漢語區(qū)別于印歐語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說它重要,因為這件事不但影響我們對整個詞類問題的看法,而且還關(guān)系到對句法結(jié)構(gòu)的看法.現(xiàn)在再說（2）.印歐語里經(jīng)常修飾名詞的是形容詞.在有些語言里,做定語甚至是形容詞的專職.名詞只有加上形容詞后綴轉(zhuǎn)化為形容詞之后才能做定語.漢語的情形不同.名詞無論做主賓語還是做定語都是一個形式.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漢語里名詞修飾名詞十分自由.只要意義上配搭得攏,就可以直接粘合在一起組成偏正結(jié)構(gòu),甚至把一連串名詞疊加在一起造成復雜的偏正結(jié)構(gòu),例如：
（10）我國南方各省丘陵地區(qū)糧食產(chǎn)量概況
這也是漢語區(qū)別于印歐語的一個特點.
客：形容詞可以做狀語和謂語,也跟印歐語不同.
主：漢語形容詞能夠跟主語、謂語、賓語、補語、定語、狀語各種句法成分對應,功能最為廣泛.在印歐語里,做狀語的只能是副詞.因此有的漢語語法著作也把狀語位置上的詞一律看成副詞,結(jié)果是副詞和狀語變成了同義語.其實漢語里做狀語的不限于副詞.形容詞,特別是狀態(tài)形容詞（遠遠的、好好兒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慢騰騰的）也經(jīng)常做狀語.總之,早先的漢語語法用印歐語的眼光看待漢語,認為做主賓語是名詞的專利,做定語是形容詞的專利,做狀語是副詞的專利.這種看法為過去的漢語語法體系帶來了兩方面的后果：第一,為了彌縫矛盾,不得不建立一種對漢語來說完全沒有必要的詞類轉(zhuǎn)化的說法,例如說動詞和形容詞在主賓語位置上的時候轉(zhuǎn)化為名詞,名詞在定語位置上的時候轉(zhuǎn)化為形容詞等等.第二,由于百分之八九十的動詞和形容詞可以做主賓語,能夠做定語的名詞百分比更高,這就等于說絕大部分實詞的詞類都可以轉(zhuǎn)化,因此只能得出詞無定類的結(jié)論.有的漢語語法書所以會走上這條路,根本的原因是受了印歐語語法觀念的束縛,看不見漢語自己的特點,不知道漢語的名詞、動詞、形容詞都是"多功能"的,不象印歐語那樣,一種詞類只跟一種句法成分對應.
客：現(xiàn)在請你接著談漢語語法的第二個大特點吧.
主：這個特點也是跟印歐語相比才顯出來的.印歐語里句子的構(gòu)造跟詞組的構(gòu)造不同.拿英語來說,句子（sentence）的謂語部分必須有一個由限定式動詞（finite verb）充任的主要動詞（main verb）.詞組（phrase）里是不允許有限定式動詞的,詞組里要是有動詞的話,只能是不定形式（infmitive）或者分詞形式（participle）,不能是限定形式.包孕在句子里頭的子句（clause）跟獨立的句子一樣,也由限定式動詞擔任謂語.總之,句子和子句是一套構(gòu)造原則,詞組是另一套構(gòu)造原則.舉例來說：
（11）He flies a plane.（他開飛機.）
（12）To fly a plane is easy.（開飛機容易.）
（13）Flying plane is easy.（同上）
在（11）里,flies在謂語位置上,用的是限定形式.在（12）和（13）里,to fly a plano和flyingaphne在主語位置上,分別用不定形式和分詞形式.漢語的情形不同,動詞和動詞結(jié)構(gòu)不管在哪里出現(xiàn),形式完全一樣.（11）-（13）里的flies a plane,to fly a plane,flying a plane用漢語說出來都是"開飛機".漢語的句子的構(gòu)造原則跟詞組的構(gòu)造原則的一致性還特別表現(xiàn)在主謂結(jié)構(gòu)上.漢語的主謂結(jié)構(gòu)獨立的時侯相當于英語的句子,不獨立的時候相當于英語的子句.按英語語法的觀點來看,它是和詞組相對立的東西.漢語的主謂結(jié)構(gòu)實際上也是一種詞組,跟其它類型的詞組地位完全平等.它可以獨立成句,也可以做句法成分.
客：有的語法書上說主謂結(jié)構(gòu)可以做謂語.例如把"這個人心眼兒好"里的"心眼兒好"看成是謂語位置上的主謂結(jié)構(gòu).這種說法恐怕很難讓人接受.我不知道除了漢語以外還有哪種語言有這樣的句式.
主：要是別的語言里沒有,豈不是正好證明它是漢語的特點?"這個人心眼兒好"還可以勉強說"這個人"后頭省略了"的"字,"這個人確實心眼兒好"就不能這么解釋了.可見漢語確實有主謂結(jié)構(gòu)做謂語的格式.不但現(xiàn)代漢語里有;古漢語里也有不但漢語有,漢藏語系的其它一些語言里也有.跟印歐語比較的時候,主謂結(jié)構(gòu)可以做謂語是漢語語法的一個明顯的特點.有的語法著作承認主謂結(jié)構(gòu)可以做謂語,但是總覺得這不是-種"常規(guī)的"句式,所以總想把它限制在很小的范圍里,不許越雷池一步.其實主謂結(jié)構(gòu)做謂語的格式是漢語里最常見最重要的句式之一.應該看成是正好跟"主-動-賓"相匹配的基本句式.
客：你這么說恐怕太夸張了吧.
主：一點也不夸張.由于賓語提前的說法沒有根據(jù),過去認為是賓語提前的SOV（我羊肉不吃）和OSV（羊肉我不吃）兩類格式都應該解釋為主謂結(jié)構(gòu)做謂語的SSV.既然SOV和OSV都不存在,所以跟SVO相配的只能是SSV了.
客：你提出的漢語語法的兩個特點之間似乎有某種聯(lián)系,不過我說不清楚是什么樣的聯(lián)系.
主：你的感覺是有根據(jù)的.造成這兩個特點的根源都在于漢語詞類沒有形式標記.英語的動詞和形容詞放到主賓語位置上去的時候要么在后頭加上名詞后綴-ness,-ation,-ment,-ity之類使它轉(zhuǎn)化為名詞,要么把動詞變成不定形式或者分詞形式.漢語詞類沒有這種形式標記,不管放在什么語法位置上,形式都一樣,這就造成了詞類多功能的現(xiàn)象.另外一方面,由于漢語動詞沒有限定形式與非限定形式（不定形式和分詞形式）的對立,這就造成了詞組和句子構(gòu)造上的一致性.
客：這樣看起來,漢語語法最根本的特點還是缺乏形態(tài)變化.
主：漢語缺乏形態(tài)是一眼就可以看清楚的事實,所以誰都會說漢語語法的特點是缺乏形態(tài)變化.可是只有經(jīng)過仔細的分析和比較,才能看清這個簡單的現(xiàn)象背后的深刻的含義.所以我們以上的討論并不是徒勞的.
《語法答問》地址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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