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言說的幸福
有若干的村莊,緊緊相連著.
所有的村莊名字都叫做絕望.年幼的我,每天都麻木地穿行于此.在人的冷眼與狗的牙齒延伸不到的地方,在鐵一樣堅硬的樹林里,在陽光都無法觸及的深處,我偷偷地快樂著.那是村莊與村莊的接連處,是所謂的縫隙,至今仍鑲嵌著我童年的片片幸福.
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在我上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時候,媽媽就經(jīng)常外出,偶爾回來,把院子、屋子收拾得很干凈,然后在圓桌上放上幾盤熱乎乎的菜,錄音機(jī)里放著流行歌曲,那是十幾年來,有關(guān)于幸福最深刻的印象了.
有時候,只是那么一碗炒雞蛋,但我覺得那簡直就是天賜的禮物,它的顏色那么誘人,它的味道正是一個家的味道.
然而,好日子很快就消失了,連影子都尋覓不得.
媽媽走了,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
我充滿了仇恨.那時我那么小,卻變得極度敏感.我害怕別人說到“媽媽”二字,我害怕家長會,害怕家長簽字.
我始終是個很爭氣的孩子,在沒有任何人管教的情況下,學(xué)習(xí)很好,也很懂得人情世道.
而正因為如此,鄉(xiāng)親們更覺得我可憐,常常在我的背后說,多好的孩子啊,可惜……
哼哼,是的,在那些日子里,我從來都是自卑的,從來都是那么的無助.我,十多歲,要獨(dú)自去灌液化石油氣,要雇車買煤,要自己做飯,要在大冬天里洗衣服,要跟各種搶錢的流氓打交道.
但我又是快樂的,別人難以理解的那種快樂.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喝酒我抽煙,我半夜里聲嘶力竭地吼叫,沒有人管我,沒有人,我自由極了,比跟橋洞里的流浪者好上一萬倍,我有家,我有錢.
對,我喜歡錢,特別喜歡錢.
冷啊,甚至不如白雪堆積的室外.家門口的幾棵大樹,枝丫都是黑黑的,鐵一樣堅硬.我不洗臉,坐在門檻上,發(fā)呆.
在冬天,門板掉了幾塊,這真不應(yīng)該.我笨,總也修不好,所以,那風(fēng),那悠長悠長的風(fēng),帶著繽紛的雪沫,進(jìn)來了,一股新鮮的味道.碗里不能裝水,否則很難把它從實心的再變成空心的.
兜里有錢就好啊.幼小的我,有著一顆比較成熟的虛偽的心.
我買,我想買的,這是同齡人最羨慕的地方了.
那時候,爸爸每次出門前都給我很多錢.
對于這些錢,我沒有什么具體的計劃.先去買一些玩具,買那些貴的,新出的,從小沒有玩過的.然后,買衣服,買文具,買電器.小小的我,當(dāng)時就買過100多塊錢的衣服,買過二三百塊錢的小錄音機(jī),
只是到了爸爸快回來的日子,我就開始緊張了.一是因為基本上沒有錢了,生活很難維系；一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撒謊,假賬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但每次,我總能化險為夷,爸爸對于我的罪行也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沒有打過我.
每天的早上,我都會被凍醒.家里不怎么生火,我的生活自理能力沒有因為處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而比一般人強(qiáng)多少.
爺爺是個好人,是中國最典型最傳統(tǒng)的那種好人.
他每天在四五點(diǎn)鐘,天還漆黑一片的時候,來敲我的窗戶.老人穿得很黑的衣服,像一個影子,他的大圍裙里,裝著熱乎乎的飯菜,地瓜,雞蛋.然后,他為我生火,取暖.在整個房子幾乎要凍裂的時候,爺爺用火,用他沉默的愛,為我制造了夢一般的境界.是的,孩子永遠(yuǎn)是脆弱的.
幸福,從來沒有走遠(yuǎn),也從來也不分沉重,一點(diǎn)點(diǎn)的幫助或者施舍,或者就能改變一個人的成長軌跡.
我感謝那些人,在我年幼無法掌控生活的時候,給了我做人的尊嚴(yán).
后來的后來,家里的生意一敗涂地,每年賠進(jìn)去上百萬.我大了,對此從不過問,我看見了,親人們在金錢面前的變化,我看見了,所謂的苦命不過是善良者的一聲慨嘆.
我是一個生存能力極強(qiáng)的人,我能很容易就博得一個人的好感與信任,我很善于溝通,我可以很快地與某某稱兄道弟.
但我本質(zhì)上,是一個冷漠的人,一個孤獨(dú)的人.
好像小的時候,在絕望與絕望的縫隙間一樣的生活狀態(tài).
我會更加的幸福,但這輩子,值得記住的幸福,卻始終是那么幾件無法炫耀的小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