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之間
　　◇譙樓
　　父親從未對母親說過“我愛你”.母親也從未對父親說過“我愛你”.
　　但是,我知道,父親母親之間,有愛,大愛.
　　母親是1975年冬天嫁給父親的.那時(shí)父親天天挨批斗.
　　母親對外公外婆說：“如果我再退婚,他怕是要垮掉.他以前不嫌棄我們,我們也不該黑良心.”
　　“你要想好.”外公外婆說.
　　“我想好了.”母親說.
　　母親知道她前面橫著的是什么,但還是要往前走.那天下著大雪.母親收拾好幾件衣服,走十幾里山路,嫁了過來,只有外婆陪著.而父親這邊,連迎親的人也沒有.
　　母親剛嫁過來,就開始吃苦.
　　天不亮,母親就起床煮飯,給父親吃.
　　因?yàn)橐淮笤?父親就得動(dòng)身,到區(qū)上去.下午收了工,母親又去接父親.母親不放心父親,怕路上有個(gè)閃失.很多時(shí)候,母親午飯都吃不上.
　　天冷的時(shí)候,母親就會給靜坐在院子里的父親披上一件繡花棉襖.那是母親唯一的嫁妝.天熱的時(shí)候,母親就會搖著一把蒲扇,坐在父親身邊,給父親驅(qū)趕蚊蟲.
　　父親坐多久,母親就陪多久.
　　母親干活,是隊(duì)里所有女人中最多的.但不管怎樣辛勞,工分都永遠(yuǎn)是6分,而且,還常受一些無端的氣.
　　母親都忍著,只是在沒有人的地方,才抬起手去抹眼角.
　　一天晚上,父親突然說：“人活著,真沒意思.”
　　母親沒有吱聲.
　　“沒意思.”父親又嘆了一口氣.
　　“如果你覺得活著真沒意思的話,那你先走了,我和娃兒馬上就來陪你.”母親終于說話了.
　　父親聽了,先沉默著.過了一會兒,突然問：“你有喜了?”
　　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
　　父親伸過一只手去摸母親的臉：“你瘦多了,苦了你了.”
　　母親也抬起手去摸父親的臉：“也苦了你了.但不管多苦,都要好好活下去.我和娃兒都看你的.”
　　過了半天,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
　　父親把母親的手握在掌心.母親把父親的手握在掌心.
　　終于,父親母親一起熬到了“文革”結(jié)束.
　　1978年12月21日,是上面給父親平反的日子.那是一個(gè)大喜的日子.母親看著父親,淚水淌得滿臉都是.父親把母親抱在懷里,手忙腳亂地給母親揩眼淚.
　　父親母親很少吵嘴.但有一次卻吵得很兇,直到母親眼淚下來了,父親才走出屋,坐到院壩邊上抽悶煙.一連兩大,父親母親都沒有跟對方說話.
　　我成了傳話筒.
　　“明娃,去問他要吃多少?”母親煮飯時(shí),總這樣吩咐我.
　　“明娃,去問你媽……”父親遇到什么事要問母親時(shí),總這樣吩咐我.
　　第三天下午,父親母親要到一里外的山上去收割麥子.我也去了.
　　割到一半的時(shí)候,父親停了下來,把我叫了過去.
　　“明娃,喊你媽歇一會兒.”父親對我說,“把水拿去給你媽喝.”父親把水壺遞給我.母親忙蹲下去,手忙腳亂地?fù)焖橥肫?撿在手里的碎碗片又不斷落下去.母親又不斷地?fù)?
　　“老二,老二……”王大媽喊母親.
　　母親突然放下碎碗片,站起來就往外跑.
　　我站在灶屋門口,看著母親跑了出去,也跟著跑了出去.跑著跑著,我的淚水就跑了出來.我知道,父親今天上午就是坐車去完的糧.
　　跑到出事地點(diǎn),母親看著父親好好地站在那里跟幾個(gè)人忙,一下子呆了,連話都不會說了.過了半天,兩行淚水順著母親的臉頰流了下來,落在母親的衣服上、手臂上.
　　父親看見了,忙走了過來.
　　“咋了你?”父親問母親.
　　母親不說話,只是流淚.
　　“咋了你?”父親又問.語氣有些抖了.
　　“剛才王大媽說車翻了,死了人.媽曉得你就在車上,就跑來看.”我輕聲對父親說.
　　父親聽了我的話,拿一只手放在母親的肩上,低聲對母親說：“別哭了,恁多人看了要笑.我不是好生生的么?”母親聽了,忙抬起手去抹眼淚.可是眼淚卻越抹越多.
　　“你看你.”父親邊說邊拿手去幫母親抹眼淚,“快回去,回去吃飯,我還有事一一明娃,快跟你媽回去吃飯.”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母親還是不斷地抬手去抹眼淚.
　　十二歲的我知道,母親為什么有那么多怎么也抹不完的淚水.
　　夕陽下,父親母親站在田埂上.
　　父親母親都弓著腰背.微風(fēng)吹著他們的白發(fā).
　　這時(shí),父親母親的眼睛充滿喜悅.
　　站在田埂上的母親,一定會向父親不停地訴說.而父親只是一心一意地傾聽.父親把什么都埋在心底.
　　我敢肯定,母親訴說的父親傾聽的,都與愛情無關(guān).但與莊稼有關(guān),與年景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