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學(xué)史上有兩部著名的《唐璜》,一是法國莫里哀的戲劇,一是英國拜倫的長詩.
　　唐璜,西班牙語作Don Juan,意大利語作Don Giovanni,名號響亮,如雷貫耳.何許人也?倘若這問題問到一個西方人,他定能如今日武俠迷談起韋小寶一般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講上它一條亞馬遜河的唐璜艷遇故事.末了心里還要嘆一口氣：“緣何我生不逢時?”唐璜一詞,相當(dāng)于中國人說的“登徒子”,是好色之徒的同義詞.
　　每個國家的傳奇故事里總要有上這么個風(fēng)流人物.中國的小說本子里要是少了西門慶,那大概要減色不少,不僅是《金瓶梅》出世不來,恐怕而后承其衣缽的《紅樓夢》也要換副身形了；而西方文學(xué)藝術(shù)里要是少了這浪蕩子唐璜,那可要急煞了一大批文學(xué)家、音樂家,這名單上赫赫有名的就得列上莫里哀、拜倫、普希金、波德萊爾、莫扎特、理查德•施特勞斯……這么些巨擘.
　　時代不同,人們對唐璜的傳說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模糊的形象反而留下了更多想象和創(chuàng)作的空間.
　　最早傳說唐璜是西班牙的一個放蕩貴族,他終日無所事事,所思所想無不圍著女人打轉(zhuǎn).其實說來也怪他不得,早期的貴族不用勞作,不用動腦,供他花的錢自會送到手邊,供他吃的佳肴、喝的美酒自會端到嘴邊,百無聊賴之下總會動點歪腦筋.唐璜的那句傳世名言：“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忠誠就是對其他女人的殘酷.”仿佛還為他自己辯護出點理來了.
　　到了莫里哀(Moliere)和達(dá)蓬特(Da Ponte,莫扎特歌劇《唐璜》的劇作家)（1）手里,這個浪蕩子沒得到什么好下場,整日生活糜爛,頑固不知悔改,最后被兩個劇作家無情地打到了十八層地獄不得翻身.大詩人拜倫(Lord Byron)卻對他充滿同情,不僅給了他咸魚翻身的機會,沒直接把他往地府里送,還往他臉上貼了金—在拜倫的長詩《唐璜》中,他搖身一變成了善良、正義的化身,唾棄自己生存的腐朽社會而為周遭的一切所不容,那點風(fēng)流嗜好不但沒玷污了他,反而成了美人臉上的朱砂痣,讓好些在拜倫那個年代沉迷于幻想的公子小姐們羨慕不已.等到了普希金(Pushkin)這里,這位“詩歌的太陽”不僅拜倒在拜倫筆下唐璜的靴尖前,簡直是身體力行了唐璜的風(fēng)流.據(jù)說在結(jié)婚不久后,普希金向妻子坦承她是他的第113位戀人,而以后還將后繼有人.為了羅列出各種表達(dá)愛意的花言巧語,并顯示自己的編劇才能,普希金不厭其煩地再次取材于唐璜的故事,寫出了《石客》,并交由俄羅斯作曲家亞歷山大•達(dá)爾戈梅日斯基創(chuàng)作成了歌劇.普希金的這部《石客》比起達(dá)蓬特的劇本《唐璜》誰更勝一籌,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莫扎特讓達(dá)蓬特的劇本為萬世傳唱,似乎還將繼續(xù)傳唱下去,而不論普希金對自己的編劇才能多么自信十足,《石客》這部歌劇恐怕得到音樂詞典的故紙堆里才能尋見了.
　　•“我是一個庸俗的人,但我的音樂不是.”-莫扎特
　　•“在音樂史上有一個光明的時刻,所有的對立者和解了,所有的緊張都消除了,那光明的時刻便是莫扎特.”
　　•“在給人和平的藝術(shù)作品中,莫扎特的《唐璜》把天堂的樂音和地獄的呼嘯和諧地融合在了一起.”-肖伯納評價《唐璜》
　　莫扎特在古典音樂史上是被人仰視的.
　　這在上個世紀(jì)80年代,米洛斯.福曼(Milos Forman)就用那部撼動奧斯卡評委們的莫扎特傳記電影Amadeus證實了.先把奧斯卡獎評判水平的穩(wěn)定性撇開不談,至少這一次評委們找到了最大公約數(shù),達(dá)成一致,把榮譽搬給了這部巧妙構(gòu)建的電影.而莫扎特也似乎在頃刻間又紅了起來.電影好看當(dāng)然得益于對歷史無傷大雅的修改重現(xiàn),但更打動人的則是莫扎特一曲又一曲動人的音樂.在這部電影中《唐璜》出現(xiàn)了五次,每一次都動人心魄,是電影情節(jié)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而導(dǎo)演和配樂師做如此處理的原因想來也應(yīng)該同《唐璜》本身的戲劇性緊密聯(lián)系.
　　那么莫扎特的這部歌劇杰作《唐璜》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呢?這位風(fēng)流惡少在劇中自然少不了欠下風(fēng)流債.他抓住每個機會一親芳澤,到底有多少女人的心碎在了他的摧花辣手下?我們可以從他的隨從萊波雷諾(Leporello)的唱詞中聽到,這位花花公子的一大愛好就是記下每個他親近過的女子,那本記錄紙拉開來比他家的花園小徑還長,他采過的鮮花一千八百朵還盈.而在最近的一次采花奇遇中他卻出師不利.夜半三更戴上假面具冒充多娜安娜(Donna Anna)的未婚夫摸到了她家,沒成想被多娜安娜發(fā)現(xiàn),攆出了房.逃跑的路上他碰上了聞聲趕來的多娜安娜的父親,一名警衛(wèi)官.在爭斗中唐璜殺死了老人.第二天他卻像沒事人,又去勾引將要結(jié)婚的新娘瑟琳娜(Zerlina).同時又被他曾經(jīng)拋棄的老情人埃薇拉(Donna Elvira)纏上了.這下他可觸了霉頭,三方仇家哪個也不肯放過他,但他不僅沒有愁上眉頭,反而游刃有余,虱多不癢,索性玩世不恭地到墓地邀請被他殺死的警衛(wèi)官的石像赴宴.這下他可招來了死神,終有報應(yīng).
　　石像出現(xiàn)在唐璜家門口的一幕至今是歌劇史上最震撼人心的瞬間,石像喊出他的名字:”Don Giovanni, Don Giovanni.”仿佛是來在地獄的聲音,帶走惡魔讓光明重返人間.于是這部喜歌劇帶上了莫扎特以往歌劇不具有的內(nèi)省,畢竟通常我們所熟悉的莫扎特總是有那么點嬉皮笑臉的.
　　同《費加羅的婚禮》、《魔笛》一樣,《唐璜》再一次展示了莫扎特歌劇的典范力量,序曲部分優(yōu)美典雅,樂隊演奏豐富,發(fā)揮著交響性和戲劇性的雙重作用,也幫觀眾做好入戲的情緒準(zhǔn)備.整部歌劇可以看作莫扎特為后繼音樂家們樹下的圭臬—激情與理智的完美結(jié)合.這同樣也是莫扎特音樂創(chuàng)作的最突出特點.他不似巴赫嚴(yán)肅神圣,也不像貝多芬熱情灼人,但他親切活潑,典雅幽默,張弛有度.
　　這當(dāng)然同他生活的時代有關(guān).莫扎特生于1756年,卒于1791年.十八世紀(jì)是一個理性的時代,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們向信條和權(quán)威挑戰(zhàn),畫家們敏銳地捕捉每一個政治變化給人們帶來的影響,但在音樂方面,理性的覺醒還沒有那么快,洛可可風(fēng)格還是有相當(dāng)?shù)牡匚?洛可可一詞,源自法語Rocaille,指的是建筑上富于裝飾的石雕,或是精美的貝雕,最早是由法國建筑師引入,意在柔化巴洛克風(fēng)格中過于宏大、嚴(yán)峻的設(shè)計.莫扎特也在家書中坦言自己喜歡這種建筑風(fēng)格,而這種華麗柔和,富有感官之美的風(fēng)格也同樣影響到了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莫扎特的音樂配器從來都是豐富的,它們甜美,仿佛天使渾身披著的柔美光芒,明亮而不刺眼.與此同時,時代對他的影響體現(xiàn)在一種對前人音樂瑕疵之處的大膽改革.他繼承了格魯克(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1714-1787)對歌劇藝術(shù)簡潔化的作風(fēng),清掃了花腔演唱(Coloratura,聲樂上用來炫技的華麗裝飾音),加重了樂隊的分量.
　　更進(jìn)一步的是,他簡化了歌劇的唱詞.在這一點上他和我們的大文豪莎士比亞分道揚鑣了.莫扎特曾經(jīng)在家信中寫道：“如果《哈姆雷特》中鬼魂的臺詞沒有那么長,效果會好得多.”當(dāng)然對莎士比亞劇本而言這樣做是萬萬不能的,這會使《哈姆雷特》中人物形象嚴(yán)重縮水,但是從歌劇的角度講這無疑是正確的.因為如果歌劇的唱詞過緩,觀眾的耐心面臨著考驗,同時歌劇的表現(xiàn)力也將大打折扣.以《唐璜》為例,第一男主角唐璜沒有大型詠嘆調(diào),至多就是一些短小的炫耀.這些都是為了情節(jié)和角色性格的需要,莫扎特用這些短小精悍的唱詞把唐璜這樣一個否定力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謂惜墨如金.
　　莫扎特從來不避諱使用一些聽起來有些下流的樂器,只要這是歌劇的切實需要,而他的偉大之處就在于這些下流段子一點也沒有減弱他歌劇的神圣力量,人們依然覺得它們純潔,美麗不可方物.比如說《唐璜》中唐璜的唱段《酒已過三巡》,巴松管的音色粗俗下流,卻恰到好處地描繪了唐璜精力過剩無處發(fā)泄.而這些都把唐璜推向了一個戲劇化的高潮,登得高,跌得重大概就是這個用意了.
　　誠然《唐璜》可算作莫扎特最具思想深度的一部歌劇,但是它給人的欣賞體驗卻是十分愉快的.莫扎特仿佛就是一個擅拍溫情片的導(dǎo)演,情感拿捏得恰到好處,他不煽情,也不冷酷,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他頑皮可親,仿佛很好說話.他不像亨德爾(Handel)、貝多芬(Beethoven)、瓦格納(Wagner)那般唯我獨尊,視他人為低等生物.他沒有血腥的丑陋,沒有沉重的勸導(dǎo),他帶給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感,在他的音樂中我們natural high.
　　這便是古典主義給我們的啟示.
　　最后用一首中國小詩褒贊這部偉大的歌劇--人人都愛Don Giovanni.
　　北方有佳人
　　李延年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達(dá)蓬特(Da Ponte),劇作家,莫扎特歌劇《女人心》（"Così fan tutte"）及《費加羅的婚禮》（"Le nozze di Figaro" 即"Marriage of Figaro")同樣出自他的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