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興也.桃,木名、華紅,實可食.夭夭,少好之貌.灼灼,華之盛也.木少則華盛.之子,是子也.此指嫁者而言.婦人謂嫁曰歸.周禮,仲春令會男女.然則桃之有華,正婚姻之時也.宜者,和順之意.室,謂夫婦所居.家,謂一門之內(nèi).文王之化,自家而國,男女以正,婚姻以時.故詩人因所見以起興,而嘆其女子之賢,知其必有以宜其室家也.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興也.蕡,實之盛也.家室,猶室家也.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興也.蓁蓁,葉之盛也.家人,一家之人也.
朱熹注
注釋
夭夭：木少盛貌.
于歸：指姑娘出嫁.
①：賁加草頭,音墳,果實將熟的樣子.
譯文
桃樹長得多麼壯盛,花兒朵朵正鮮美.
這位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庭和順.
桃樹長得多麼壯盛,果實累累結(jié)滿枝.
這位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庭美滿.
桃樹長得多麼壯盛,綠葉茂盛展生機.
這位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人幸福.
賞析
這首詩非常有名,即便只讀過很少幾篇《詩經(jīng)》的人,一般也都知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是為什么呢?我想,無非有這樣幾個原因：第一,詩中塑造的形象十分生動.拿鮮艷的桃花,比喻少女的美麗,實在是寫得好.誰讀過這樣的名句之后,眼前會不浮現(xiàn)出一個象桃花一樣鮮艷,象小桃樹一樣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形象呢?尤其是“灼灼”二字,真給人以照眼欲明的感覺.寫過《詩經(jīng)通論》的清代學(xué)者姚際恒說,此詩“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并非過當(dāng)?shù)姆Q譽.第二,短短的四字句,傳達(dá)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這很可貴.“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細(xì)細(xì)吟詠,一種喜氣洋洋、讓人快樂的氣氛,充溢字里行間.“嫩嫩的桃枝,鮮艷的桃花.那姑娘今朝出嫁,把歡樂和美帶給她的婆家.”你看,多么美好.這種情緒,這種祝愿,反映了人民群眾對生活的熱愛,對幸福、和美的家庭的追求.第三點,這首詩反映了這樣一種思想,一個姑娘,不僅要有艷如桃花的外貌,還要有“宜室”、“宜家”的內(nèi)在美.這首詩,祝賀人新婚,但不象一般賀人新婚的詩那樣,或者夸耀男方家世如何顯赫,或者顯示女方陪嫁如何豐盛,而是再三再四地講“宜其家人”,要使家庭和美,確實高人一等.這讓我們想起孔子稱贊《詩經(jīng)》的話：“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孔子的話內(nèi)容當(dāng)然十分豐富,但其中是否也包括了《桃夭》篇所反映出的上述這樣一種思想呢?陳子展先生說：“辛亥革命以后,我還看見鄉(xiāng)村人民舉行婚禮的時候,要歌《桃夭》三章…….”（《國風(fēng)選譯》）聯(lián)系到這首詩所表達(dá)的思想,農(nóng)民娶親“歌《桃夭》三章”,便是很可理解的了.
《桃夭》篇的寫法也很講究.看似只變換了幾個字,反復(fù)詠唱,實際上作者是很為用心的.頭一章寫“花”,二章寫“實”,三章寫“葉”,利用桃樹的三變,表達(dá)了三層不同的意思.寫花,是形容新娘子的美麗；寫實,寫葉,不是讓讀者想得更多更遠(yuǎn)嗎?密密麻麻的桃子,郁郁蔥蔥的桃葉,真是一派興旺景象啊!
這首詩不難懂,但其中蘊藏的道理,卻值得我們探討.
一個問題是,什么叫美,《桃夭》篇所表達(dá)的先秦人美的觀念是什么樣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很美,艷如桃花,還不美嗎?但這還不行,“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還要有使家庭和睦的品德,這才完滿.這種美的觀念,在當(dāng)時社會很為流行.關(guān)于真善美的概念,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楚國的伍舉就“何為美”的問題和楚靈王發(fā)生了爭論.伍舉說：“夫美也者,上下、內(nèi)外、大小、遠(yuǎn)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觀則美,縮于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國語·楚語》）很清楚,伍舉的觀點是“無害即是美”,也就是說,善就是美.而且要對“上下、內(nèi)外、大小、遠(yuǎn)近”各方面都有分寸、都無害.這種觀點最主要的特點是強調(diào)“善”與“美”的一致性,以善代替美,實際上賦予了美以強烈的政治、倫理意義.“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那意思是說,統(tǒng)治者重賦厚斂,浪費人力、物力,縱欲無度,就不是美.應(yīng)該說,這種觀點在政治上有一定的意義.但它否定了“善”與“美”的差別,否定了美的相對獨立性,它不承認(rèn)“目觀”之美,是其嚴(yán)重局限.這種美的觀念,在當(dāng)時雖然也有其對立面,也有人注意到了“目觀”之美,但這種善即是美的觀點,在先秦美學(xué)中應(yīng)該說是具有代表性的,而且先秦儒家的美學(xué)觀念,主要是沿著這個方向發(fā)展的.
孔子也持著這樣一種美學(xué)觀點,“《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他贊賞“詩三百”,根本原因是因為“無邪”.他高度評價《關(guān)雎》之美,是因為它“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合于善的要求.在評價人時,他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論語·泰伯》）善與美,善是主導(dǎo)方面.甚至連選擇住處,孔子也說：“里仁為美.”（《論語·里仁》）住的地方,有仁德才是“美”的地方.可見,孔子關(guān)于美的判斷,都是以善為前提的.
但孔子的美學(xué)觀,畢竟是前進(jìn)了.它已經(jīng)不同于伍舉的觀點,已經(jīng)開始把美與善區(qū)別開來,作為不同的兩個標(biāo)準(zhǔn)來使用了.“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當(dāng)然,通過對《韶》與《武》的評價,還是可以看出,“盡美”雖然被賦予在“盡善”之外的一個相對獨立的地位,但只是“盡美”,還不能說是美,“盡善”才是根本.
至此,我們回頭再來看看《桃夭》篇,對它所反映的美學(xué)思想,恐怕就更好理解了.在當(dāng)時人的思想觀念中,艷如桃花、照眼欲明,只不過是“目觀”之美,這還只是“盡美矣,未盡善也”,只有具備了“宜其室家”的品德,才能算得上美麗的少女,合格的新娘.
第二個問題隨之而來,美的具體內(nèi)容不僅僅是“艷如桃花”,還要“宜其室家”,也就是美與善之結(jié)合,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樣認(rèn)識和評價這種觀念呢?先秦人為什么把家庭和婚姻看得那么重要呢?
把婚姻和家庭看得十分重要,還不僅僅反映在《桃夭》篇中,可以說在整部《詩經(jīng)》中都有反映.在一定意義上說,《詩經(jīng)》是把這方面的內(nèi)容放在頭等地位上的.《桃夭》是三百零五篇的第六篇,不能不說它在《詩經(jīng)》中的地位是很為突出的.如果我們再把《桃夭》篇之前的五篇內(nèi)容擺一擺,就更可以清楚地看出,婚姻和家庭問題,在《詩經(jīng)》中確實是占有無與倫比的地位.
三百篇的第一篇是《關(guān)雎》,講的是一個青年男子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他日夜思慕,渴望與她結(jié)為夫妻.
第二篇《葛覃》,寫女子歸寧,回娘家探望父母前的心情,寫她的勤、儉、孝、敬.
第三篇《卷耳》,寫丈夫遠(yuǎn)役,妻子思念.
第五篇《螽斯》,祝賀人多生子女.
第六篇,即《桃夭》,賀人新婚,祝新娘子“宜其室家”.
以上是三百篇的頭幾篇（除掉第四篇）,它們寫了戀愛,結(jié)婚,夫妻離別的思念,渴望多子,回娘家探親等等,可以說把婚姻生活中的主要問題都談到了.
一部《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開卷頭幾篇幾乎全部是寫婚姻家庭問題的,豈不令人深思?不論是誰編輯的“詩三百篇”,不論孔子是刪詩了、還是整理詩了,抑或是為“詩三百篇”作了些正樂的工作,都不容置疑地說明了他們是十分重視婚姻和家庭問題的.
我們應(yīng)該怎樣認(rèn)識和評論這個問題呢?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生產(chǎn)力水平還很低下,家庭是社會的最基本單位,每個人都仰仗著家庭迎接困難,戰(zhàn)勝天災(zāi),爭取幸福生活,當(dāng)然希望家庭和睦、團結(jié).娶親是一件大事,因為它關(guān)系到家庭未來的前途,所以,對新人最主要的希望就是“宜其室家”.這很容易理解.
從統(tǒng)治者方面來說,就要復(fù)雜多了.《禮記·大學(xué)》引到《桃夭》這首詩時說：“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國人.”這可真是一語道破.家庭是社會的最基本單位,家庭的鞏固與否與社會的鞏固與否,關(guān)系十分密切.到了漢代,出現(xiàn)了“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保ň肌⒏缸?、夫婦、兄弟、朋友五種關(guān)系）之說.不論“三綱”,還是“五?！?它們都以夫婦關(guān)系為根本,認(rèn)為夫婦關(guān)系是人倫之始,其它的四種關(guān)系都是由此而派生出來的.宋代理學(xué)家朱嘉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男女者,三綱之本,萬事之先也.”（《詩集傳》卷七）從這段論述,我們也可以看出統(tǒng)治者為什么那么重視婚姻、家庭問題.聽古樂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而不知倦的魏文侯有一段名言,說得很為透僻.他說：“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上承宗廟,下啟子孫,如之何可以茍,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宜家”是為了“宜國”,在他們眼里,“宜家”與“宜國”原本是一回事,當(dāng)然便被看得十分重要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不論自古以來多少解經(jīng)者就《桃夭》作過多少文章,但象小桃樹那樣年輕,象春日驕陽下桃花那樣鮮艷、美麗的少女,卻永遠(yuǎn)活在讀者心里.人們衷心祝愿她：“之子于歸,宜其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