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長 街 宴

王印吉

四十幾年的人生閱歷告訴我,即使是腰纏萬貫的大亨款爺備辦喜慶酒席,也未聞一次擺數(shù)千桌的先例.
然而,地處滇南哀牢山區(qū)的綠春縣的哈尼人過十月年擺長街宴,卻創(chuàng)下世界吉尼斯記錄,將3050桌宴席,哩哩啦啦蜿蜿蜒蜒擺設(shè)在4000多米長的山道上,一萬多來自縣內(nèi)外、省內(nèi)外和國內(nèi)外的各膚色友人,懷揣驚奇和欣喜入席品嘗,其勢之壯,前無古人,被稱為世界上最長的宴席.
作為對生活的美好祝愿和對未來的想往祈求,長街宴在哀牢山的哈尼兒女中傳承了上千年.逢年過節(jié)和喜事臨門,哈尼人都要在山寨凸凹不平的街心里擺長街宴,也稱長龍宴.一般持續(xù)3至5天.尤其是每年的農(nóng)歷十月第一個屬龍日過哈尼十月年,擺長街宴不僅首當(dāng)其沖,而且活動隆重,規(guī)模龐大.哈尼人的十月年,猶如漢族的春節(jié),是一年中最為重大、時間延續(xù)最長的傳統(tǒng)佳節(jié).
我無緣真切感受和品嘗綠春數(shù)千桌美味成就的天下第一長街宴,但十幾年前在綠春縣人武部供職,也曾幸運地切身感受了十月年,品味了長街宴.
那是農(nóng)歷十月一個屬龍日的下午,人武部農(nóng)場近郊一個數(shù)以百計的蘑菇房錯落連成的哈尼山寨,沐浴在冬日暖和的陽光中.音韻悅耳的铓鼓聲,悠悠回蕩在山寨上空.與我一同在農(nóng)場值班的哈尼族職工老盧對我說：“走,到我們寨子過十月年去!”老盧還特意叮囑我：背支“半自動”,帶上幾發(fā)報廢子彈去,整幾槍,助助興.
我雖然公務(wù)在身,但哈尼人邀請過節(jié),一般不能推辭.否則,便認(rèn)為是看不起人.
于是,我背上一支半自動步槍和10發(fā)報廢子彈,跟著老盧呼哧呼哧爬上綠樹掩映、清泉纏繞的哈尼山寨.我們下午5點進(jìn)入寨子,節(jié)日的氣氛籠罩了沸騰的山寨.新扎的寨門前,身著節(jié)日盛裝的哈尼少女面帶羞澀的微笑,見我身著軍裝,弓身向我鞠躬,柔聲說：“歡迎大軍阿哥光臨!”
進(jìn)入寨門,坑洼不平但潔凈衛(wèi)生的街心里,竹篾編制的方桌一張緊挨一張.桌上已經(jīng)擠滿了芳香四溢的哈尼美味,都是哀牢山獨有的佳肴.有水里游的石頭魚,天上飛的土鴿子,地上跑的土公雞,土里鉆的土甲蜂,肚里滾的三色土雞蛋……
臉上蕩漾著節(jié)日喜慶的哈尼男女,來往穿行于長街宴間.他們或忙于上菜拎酒,或匆匆搬運藤篾凳,或笑臉相迎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我跟隨老盧,邊走邊向忙碌的人們點頭示意.哈尼漢子和男娃娃,一個個用驚奇的目光盯著我背上的半自動步槍,笑嘻嘻地驚呼：“哎呀,真家伙!打麂子,一槍一只,跑不掉!”
老盧要帶我先到他家看看.他家住在寨子頭,五六間蘑菇房在斜坡上圍成一個不規(guī)整的農(nóng)家小院.廄里的一頭母牛和小牛,正埋頭歡快地嚼著石槽里的苞谷面糊.土院子里,成群結(jié)隊的土雞和旱鴨子,悠閑自在逛來逛去.一只臉紅冠雄的土公雞,在地上啄起一顆小石子,又放下,咯、咯、咯地呼喚在一旁覓食的母雞.母雞以為土公雞遇到美食,立即向它奔來.土公雞拖拉著一只翅膀,咯、咯、咯叫著圍在母雞身邊轉(zhuǎn)了一圈.母雞無處可逃,順從地蹲下嬌小的身子.土公雞動作敏捷地跳上母雞脊背,順利完成了傳宗接代的美事.
煙熏火燎、漆黑暗淡的伙房里,老盧的婆娘手持鍋鏟,在施展廚藝,整個小院被濃濃的菜香緊緊包圍.老盧拖個藤篾凳讓我坐在堂屋的火塘邊,要我嘗嘗他們最出名的瑪玉茶.他的小兒子氣喘吁吁跑來沖我倆喊：“要開席了!”
我和老盧高步低步來到街心,190多桌宛如長龍的宴席已經(jīng)擺設(shè)妥當(dāng),十幾個手持銅炮槍的哈尼漢子站成一排,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們在等我,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主持長街宴的哈尼老漢佝僂著腰把正在抽的水煙筒靠在飯桌上,深邃的目光緊盯著火槍手,粗糙油黑的大手在空中一比劃,干癟空洞的嘴巴里飛出3個字：預(yù)備——放!站成一排的火槍手舉起早已填滿火藥的銅炮槍,槍口朝天依次扣動了扳機(jī).砰、砰、砰的悶響在山谷亂躥.槍聲過后,是娃娃們樂呵呵的吶喊,把節(jié)日氣氛推向了高潮.
在老盧的引導(dǎo)下,我單獨站到火槍手一旁.他們的銅炮槍響過后,哈尼老漢的大手又在我眼前劃了一道弧線,朝我喊：“舉槍,放!”我手中的半自動,發(fā)出了10聲震天動地的狂吼,逗得大人孩子喝彩聲震天,掌聲久久不能平息.難以抑制的滿足感和愜意感,立即涌遍我的全身.
儀式完畢,哈尼老漢才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碗,祝愿山寨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吆喝所有人“子八多”（哈尼話：喝酒）.
每桌十幾二十道菜,如果感興趣,可先坐下,抓起碗筷,每桌嘗一道菜,只能嘗一丁點.待上百桌菜品嘗完畢,再能吃的漢子也肚脹腰圓,難以弓腰.老盧要我每桌都去嘗嘗.我身著軍裝,似有不妥,隨意選一桌與老盧一道坐下.
熱情好客的哈尼人,邊抽水煙筒,邊喝酒吃菜,不時向我遞煙敬酒.我酒量有限,經(jīng)不起他們用飯碗猛喝.在他們倒第二碗酒時,我已經(jīng)成了墻上蘆葦,頭重腳輕,兩眼昏花,說什么也不能再喝了.同桌的一位哈尼漢子見我不敢再接酒,咧嘴笑笑說：“大軍阿哥槍打得好,喝酒不行!”
太陽悄悄躲到山那邊去了,夜幕緩緩降臨山寨.不一會,月亮便將耀眼的銀光投向大地,投向熱鬧異常的哈尼山寨.
此時,已婚的漢子仍在酒席上暢飲閑聊,輪換著抽水煙筒.未婚的小伙則鉆進(jìn)寨旁的樹林,摘片樹葉銜于口中,吹響動人心弦的情歌.心愛的姑娘尋聲覓去,在被哀牢山人稱為多情樹的多依樹下,與心愛的小伙竊竊私語,互訴衷腸.月光從樹葉間徐徐篩下,斑斑點點,灑落在他們幸福的臉上和身上.
哈尼小伙和哈尼姑娘的情,哈尼小伙和哈尼姑娘的愛,月光作證,青山作證,多情的多依樹作證!
夜?jié)u漸深了.月光越來越明麗.葉片演奏的情歌仍在山寨旁的密林中悠悠回旋.
老盧抬起發(fā)紅的醉眼,瞟我一眼,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說：“該走了!”
返回的路上,我滿腦子浮現(xiàn)的都是哈尼長街宴.
2010年7月16日晚于銀龍花園

注明：此文在中國散文年會組委會、《散文選刊·下半月》雜志社、《長篇小說》雜志社舉辦的“全國百名作家看白茶”2010年中國散文筆會征文中,榮獲二等獎.